近年各种青少年欺凌视频在网络上迅速传播的同时,知乎上也越来越多写自己曾被欺凌体验的文章,而大多都是以非常惨烈的成年情绪或人际问题为结局。
在香港读完社工专业的研究生课程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青少年外展。我接手的第一个个案,是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他比同年级的孩子都大一两岁。爸爸是瘾君子,失踪了,从来都不知道妈妈是谁。孩子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也只是管他一张睡觉的沙发和一碗饭而已。孩子就整天在街上晃,我们担心他再大一两岁就得辍学染金毛提着刀砍人了,于是我就成了他的个案社工,在他“变坏”之前努力把他往好的方向拽。
他没什么朋友,成绩不好但也不捣蛋,放学闲得无聊了爱来中心找我,聊个天上个网什么的。我尽量安排些义工活动给他做,他喜欢跳舞,就给他找个跳舞老师,总之想方设法培养正面兴趣和提升自我价值感。这样工作了一年多,学校同学的事情他都说就那样没什么特别。直到一年半之后的一天,他突然告诉我,其实班上同学一直在课间休息时扒他裤子,女同学都能看见,老师从来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羞耻感,一个极其自卑的孩子,被一班比自己年龄小的同学如此羞辱,从不敢面对遑论反抗。我表扬他说出来的勇气,疏导情绪,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再鼓励他自己站出来去和学校的老师社工说。
其实,校园欺凌是非常普遍的,而被学校知道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小孩子其实非常聪明,他们常常明知道一些事情不对,却总能绕过权威去做。近年各种青少年欺凌视频在网络上迅速传播的同时,知乎上也越来越多写自己曾被欺凌体验的文章,而大多都是以非常惨烈的成年情绪或人际问题为结局。抑郁症焦虑症什么的都不夸张,因为孩子的世界最重要的几个系统就是家庭、学校和朋辈,而在学校里被同龄人欺凌与在家庭被家长虐待对一个人身心的伤害都可能是巨大的。
香港社会如何处理校园欺凌
首先,在香港的法制下,任何年龄的犯罪都是一视同仁有法可依的。当身体伤害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是刑事案件,且民众投诉的意识比较高。我听一个家长说过她女儿曾经在学校被一帮女孩子往身上淋水,这件事就捅到警察局做笔录去了。未成年人的犯罪,视其犯罪程度的轻重会受到不同的惩罚,最轻的比如普通伤人小额偷窃等,警司可以处以“警司警诫”。这是给孩子一个机会,若18岁前没有再犯法,就不会留案底,但要接受社工辅导至少一年。
我在做“警司警诫”计划的时候,就遇到过男生在学校玩“叠叠乐”,一个肥仔把最下面的学生压断了肋骨而被“警司警诫”的。“警司警诫”后若再犯,这次“警司警诫”就会作为判刑时的考虑,情节严重的可能会上法庭,留案底甚至坐牢。所以一般来说,学校发生了恶性欺凌事件,欺凌者就会进入司法程序。于是一方面,学校要负责处理的范围就没有那么大了,因为稍一严重就会交给警方;另一方面,因为欺凌成本太高,欺凌者也会三思而行。
其次,香港的社会服务体系较完善。司法体系主要为了惩戒,而社会服务体系则主要用于当事人(受害者及欺凌者)的社会心理康复。就青少年服务而言,每个学校都会配备至少一名学校社工,对于一般的青少年每个社区都设有综合青少年服务中心,对于边缘青少年也配备区域性的青少年外展服务队;另外针对不同需要的群体,会有违法者服务、夜场少女服务、吸毒者服务、性侵害受害者服务等等恒常设置或者项目性的服务。
可以这么说,当遇到任何问题,总有一个社工专项服务是可供寻求帮助的。当一个学校出现了欺凌事件,学校社工会首先评估介入,对受害者的心理辅导,若情况较严重,可转介去专门的青少年心理辅导服务或临床心理学家等;对欺凌者的心理辅导及行为矫正,若其行为问题较严重或有街头童党情况,可转介给专门的青少年心理辅导服务、地区青少年外展队等;对学校一般同学的教育及预防性介入;对家长管教的辅导,若情况严重,可转介给地区家庭综合服务中心等。
在法制未健全的情况下,社工可以如何处理校园欺凌
让我们先来看一个知乎上的例子吧(2016年2月19日知乎日报·深夜惊奇·被逼吃屎)。大致是说,一个男孩,身材弱小,只有一个六十多岁捡破烂的父亲。在学校被以一帮“混混”为首的男生长期虐打,在厕所被逼吃屎,头着地拖行,烟头烫脸等,以至于受害者不敢上厕所。事情众人皆知,班主任管没用,学校仅提供学费全免及食堂免费。
1)欺凌识别
这个案例中,因事情太严重,其实学校是知道的。但很多情况下,情节较轻,尤其是偏向精神心理欺凌的个案,很容易瞒住学校而进行。这种情况下就需要社工做好长期的关系建立,让学生信赖,让学生感受到社工是一个当自己发生什么事情时可以倾诉的对象,心事告诉社工是安全的,不会受到指责或被忽视,并能够得到帮助的。当真有欺凌发生的时候,学生愿意透露,才是干预的前提。
2)在受害者方面的干预
在这个案例中,第一要务,就是尽可能阻止身体伤害的继续发生。即使欺凌者出了学校仍然会虐打受害者,即使报警也没有用,在学校范围之内仍然是有一定空间可以保护孩子的。比如,社工和老师商量一个地点,也许是老师办公室,每当下课休息的时候给孩子庇护,且有老师陪同去厕所,保证孩子在学校的时间内不会受到侵害。
另一方面,孩子的社交能力提升及心理重建。在身体安全得到制度保障之后,协助孩子订立保护自己的计划,比如不独行,遇到危险如何向周围人求助等。而后进一步协助孩子恢复社交,学习站出来说不,和一般的同学做朋友,增强自信,则可以通过心理辅导,刻意把这孩子和背景相似的友善同学做小组或活动等,是个长期的过程。
3)在欺凌者方面的干预
这个案例中,这群欺凌者就像是校园里的少年帮派。其实往往这些问题少年,或者黑社会少年,他们自己本身很多都是出身底层社会,家庭破碎,在学校学习不好又不受老师喜欢,被忽略甚至常常受罚的孩子。他们在主流体系受挫,而去边缘系统寻求认同和肯定,通过欺侮他人获得“我有控制力”“我很强”的自信和“没人能欺负我”的安全感。
所以对于欺凌者,一方面,社工需要和他们建立良好的关系,和他们打成一片,对于这些叛逆抗拒的孩子,若不能和他们玩到一起,就别想往他们脑子里塞道理。可以做一些宣泄他们精力的活动,使他们不必总以围殴同学为乐。在活动中可以加入一些同理心训练,同理心即是体会到他人感受的能力,每个人都有,只是需要诱导和培养。有时候社工和案主关系好的话,社工的要求案主是会听的,甚至有可能欺凌者会因为和社工的关系而一定程度地改变行为。文章最初举的例子里,那孩子曾经跟我说他跟了个黑社会大哥,我问他是谁,结果他那个上中学的“大哥”也是我个案,我去给那“大哥”说“喂,你是不是收了那谁做小弟呀,你可别带坏他呀!”那“大哥”支支吾吾也没表态,但最后那孩子也没怎么参与黑社会团体。
另一方面,就是社工和学校老师协商对欺凌者的态度和做法。“混混”作为学校主流的边缘人,如果得到一些老师的关注和鼓励,在他们擅长或喜欢的体育或任何活动上给予肯定和接纳,对这些孩子整体的行为问题改善也有帮助。
我们一般人该怎么看待校园欺凌
我想在这里重申,校园欺凌,非常非常普遍!欺凌者,受害者可能是你,你现在或曾经的同学,你的家人或你的孩子。而我们常常低估了“打闹着玩”“被说几句话,几个白眼”对一个孩子的意义,那种被全世界孤立和攻击,觉得自己有问题不值得被喜欢被接纳,而申诉无门且不被大人承认的痛苦,可能产生一辈子的影响。所以,当有孩子向你倾诉,哪怕是你觉得再不值得一提的烦恼,也请尊重和倾听,也许你会在他的灰暗的年少时光留下一抹可贵的温暖。
同时,我们也不要一味地去谴责欺凌者。孩子的恶可能是快感天性驱使,可能是像捏死虫子一样对对方痛苦的未能同感,有时候成因也可能是他们自己的艰辛故事。我记得当我在大学读边缘青少年工作那一科的时候,老师讲了个个案,说他记了十年。说一个女孩子,走在路上,另一个陌生女孩不小心踩到了她,于是欺凌者就把受害者拖到角落,扒光衣服,在她身上撒尿。最后警司警诫,欺凌者的父母非常体面礼貌,而整整一年的辅导欺凌者女孩话很少。后来她家举家移民澳大利亚,上飞机前,那女孩打电话给社工,说父亲是继父,长年性侵她,她妈妈知道,但什么也不做。一个孩子的尊严受到了怎样的践踏,才会如此欺凌他人来获得心理的平衡。
令人欣慰的是,社会开始重视校园欺凌,而社工行业也在扶持中发展。校园欺凌只会因制度的完善而减少或程度降低但却不会消失。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当我们的孩子遇到校园欺凌事件时,有一个完善的社会服务体系在校园内外守候着,不论受害者,欺凌者还是家长,都能选择在适切服务的帮助下,走过阴霾。( 赵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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